2017.12.22.索达吉堪布对话伊丹·赛杰夫教授【心域无疆】

心域无疆

Boundless Mind

索达吉堪布 &伊丹•赛杰夫教授

以色列希伯来大学

The Hebrew University of Jerusalem

2017/12/22


1.机器娃娃的灵魂

索达吉堪布:

非常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抽空做这次交流。我是第一次来到这所学校,借此机会想和这里的学者做一些思想上的碰撞。

我是一个佛教徒,出家三十多年了。近年来,科学被拿来与佛学心灵领域做比较,对此我也比较感兴趣。我了解到您在科研领域做出过很多贡献,希望就这些方面谈谈各自的看法。

我是藏族人,我的上师让我为汉族弟子讲课。刚开始的二十年左右,讲的纯粹是佛教内容,后十年则更关注佛法与现代心理学、神经学等领域的交互关联,在讲课中也运用了现代网络工具。与此同时,我接触了大量科学家,尤其在科学前沿领域有研究的相关人士。我很想从科学与佛教相结合的角度,为人们带来更好的学习体验,而不仅仅是佛教内在的修炼。稍后我们可以就一些共同话题,从神经学与佛学两个层面做一些交流。

我看过您的公开演讲,也读过您发表的文章。中国很多年轻人在思考您的科学理论,由此,我想先从神经科学谈起。从上个时代到现在,人们掌握这门科学的时间并不长,但它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很多改变。在您看来,神经科学对我们的社会以及整个世界有什么影响?

伊丹·赛杰夫教授:

在进入正题之前,我想简单说两句。首先非常感谢您的到来,像这样科学家与宗教人士面对面的会晤并不常见。虽然我之前也有过几次类似的经历,但都不是今天这样的正式会谈。此次会谈对我和我女儿来讲十分特别,所以非常感谢您的邀请。

我们也是抱着学习的心态,想知道从您的角度如何看待事物,比如您是如何看待意识的?也想了解您在其他领域的探索,比如您如何看待精神灵性?对此我也正在学习中。这也是一个相互学习的过程。

另外,我认为这次的会谈非常适时,不仅对整个科学领域,对脑科学领域更是如此。现在的脑科学研究明确显示,我们需要扩大视野。

以往脑科学的研究重点,大部分都放在单纯的生物学领域,也就是传统领域。科学家只根据生物现象来研究大脑。而在过去的20到40年之间,神经学家们通过计算和测量逐渐明白,如果仅仅单向地从生物学的角度进行研究,科学是无法真正了解大脑的。所以我和同事们希望借此机会拓展我们对脑科学的认知。

总而言之,过去人们会说,认知心理学不属于物理层面,这两个领域应当独立研究各自的部分。物理学家、生物学家、认知科学家以及工程师、哲学家,都应该只研究自己的领域。

但如今这一套行不通了。在新世纪的今天,我们需要突破,要用多学科的知识来研究大脑,也就是要集合诸如艺术、宗教以及许多其他领域共同研究大脑。

之前这些领域之间很少有沟通,所以我们设想建立一个中心,让宗教人士、艺术家、科学家一起探讨研究,从而打破对大脑研究领域陈旧、狭隘的看法。如果我们能够做到这一点,那将会是一个巨大的成就。与堪布的此次对话,也是我拓展研究领域的一次尝试。

索达吉堪布:

我也很有同感,人类的意识结构、认知结构非常庞大,通过单一的生物学、物理学等学科去研究的话,恐怕很难触及真相。仅仅是一个人的行为、心理所起的作用,甚至身心上发生的奇迹,都很难解释清楚。

我始终觉得,无论科学界还是宗教界,相关人士都有必要更深层地运用生物学、神经学、物理学、认知科学等的最新研究成果,再与各种宗教古老的原始教义相结合,也许我们会得到与以往有所不同的发现。

比如我想喝一杯水,佛教并不认为是大脑最先开始运作的,所有的行为首先都从意识中来:“我想喝这杯水。”然后意识通过眼识、耳识、鼻识等五根识去摄取这个外境。之后,再由意识进行取舍,而五根识没有真正的分别念。整个过程相当于照相机先拍摄外境,然后由人在拍出来的照片中进行选择。同样,我们的眼识“拍”下来这么多杯水,再用意识而不是大脑来分析要喝的这一杯。如果能就这个问题的细微方面进行探讨,很可能会得到前所未有的结论。

总之,佛教认为意识是一切的主导。可惜的是,到目前为止,还没有一种科学仪器或科学手段能够揭示它的本体,以及它和许多行为之间的关系。

伊丹·赛杰夫教授:

您这个观点很有意思。在接下来的谈话中,我们希望听到您的更多分享。我女儿诺拉也很想知道您是怎么看待意识的。

如果只是从科学角度来探讨——当然我并不是说科学能够解释一切,但无可避免地,总会出现问题需要探讨。比如要研究一个现象,比如我现在做的这个动作,您认为这是由意识支配的吗?

非常低等的动物也会做出判断,比如向左转、向右转,这里有什么、那里有什么……也许您也会用意识来解释动物表现出来的一些基本行为?

从某种定义而言,生命就意味着各种行为的发生,意味着选择向左转还是向右转,逃跑还是留下,等等。那么单细胞生物或者更小的微生物是否具有意识呢?这也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。

从科学角度出发,我们会思考这些问题能否通过实验来证明。假设有一种物体,它凌驾于大脑机能之上,那么我们如何证明它的存在,还是说它只存在于信仰当中?您能像科学家做实验那样用某种方式来证明吗?

一个科学家会说:“好,我们来看这个大脑。”他会锁定大脑的某个特定区域,一块很小的区域,只要刺激这个区域就能让人陷入昏迷。医院中也经常发生类似的情况,比如给一个人做麻醉,他就失去了意识。这就是通过化学反应改变大脑的活动。

今天的科学手段可以做到局部麻醉。以小白鼠为例,小白鼠的大脑有一块很小的区域,只要在这个区域注射麻药,它马上就会失去意识。这看起来就是物理现象,因为无论小白鼠处于清醒状态还是昏迷状态,都取决于其非常具体的脑部活动。

特定的区域负责特定的活动,刺激特定区域就有意识,抑制特定区域就没有意识,那为什么还认为意识存在于大脑之外呢?我能向您展示科学家可以操控意识的不同状态,并说明发生了什么。关于这个问题,我们可以进行探讨。

再举个例子,现在我是清醒的,我在说话,您也认为我是清醒的,但我也可以处于其他状态,比如我在睡觉,或者我服用了麻醉剂……我的意识状态的改变都源于可操控的大脑活动,那为什么不认为是大脑在操控一切呢?为什么说这不是单纯的物理反应呢?

索达吉堪布:

这个问题在佛教中说得很清楚:不管我们昏厥也好,被麻醉也好,处于禅定中也好,或者处于天界里意识非常细微的状态也好,这些时刻并不是没有意识的。

有一种动物叫旱獭,它在三个月的时间里,可以做到没有一点粗大的分别念,但它不是没有意识。

无论依靠药物还是自身的修行,都是通过一种方式让自己的念头不动摇,这时意识处于非常细微的状态,但并没有断。一旦麻醉药失效或者从禅定中出来,意识就会起现。

佛教的《俱舍论》中讲到了意识的五种状态,包括禅定、麻醉、睡眠。睡眠中的酣睡正是意识沉到最深层的状态,但在睡眠时,还有一种迷乱的意识,也是在动摇。所以在现实中,有时候意识只是没有动摇,并不是不存在。

另一方面,用科学仪器测不出来的东西,不代表不存在。比如世界上存在着很多暗物质,这是任何科学仪器都测不出来的,但并不能说它不存在。

伊丹·赛杰夫教授:

我想澄清一下,我没有否认意识的存在,至少我并不否认意识作为一种概念而存在。我只是想问,意识是不是由大脑所产生的一种物理现象,所以我们才可以操控它?就像刚才说的,用麻醉剂这种化学方式来控制意识。还是说您认为灵魂是存在的?如果是这样,那要如何证明这种超越大脑机制的存在、超越了不同意识状态的存在?

可能之前我关于昏迷的表达不太清晰,我并不是说彻底没有意识,而是说虽然看不到,但是有残存的意识。

另一方面,我也不是说科学已经理解了意识。或许科学永远无法理解意识,因为大脑的活动相当复杂,有着数以百万计的神经元在运行。我们没有办法对此下定论,也无法了知。不过以后却不一定,也许将来意识的概念都不复存在。

意识可能只是我们用来表述未知事物的一种方式,所以我不否认意识这个概念的存在。我有意识,您也有意识,我们都承认这一点。我只是想问,意识是不是一种物理现象,是不是由大脑的计算得出的?

另外,您如何看待低等动物也具有意识?正如之前所说,很多行为猴子可以做,老鼠也可以做,它们知道去拿、去摘、去尝、去吃东西,它们还会过马路,能够做各种选择。所以我们确定它们是有意识的,而我也是有意识的,这是有理由的。

但我不清楚您是否认为所有生命都具有意识。我并不是说意识不存在,我只是想弄明白,是不是有某种东西超越了物理层面,而又存在于所有的生命体中?

索达吉堪布:

很有意思。我始终认为,我们在研究意识的过程中,无论从神经学还是从生物学层面,很有必要专注于意识本身。

佛教中讲到了意识的本体、来源、延续的过程及其不同作用等,对意识解释得十分细致。如果这方面的道理能与现代神经科学相结合,可能会很好。

我不太认同所有意识的来源是各种神经元。如果是这样,当一个人死亡时,组成肉体的种种物质元素,包括神经元依然是存在的,但此时他没有意识了。

如果承认意识可以单独存在,就会知道它有很强的延续性。世间有很多前世后世存在的证据,假如你不承认前后世,可以去了解一下。比如一些人能回忆起前世,其中有科学家,也有无信仰者。

如果我们不承认意识的延续性,那仅仅在是不是依靠物质产生心识这个问题上,解释起来都很困难。

所以我认为,意识并不是超越了物质,它们是两种不同的元素。佛教认为,心识的产生依赖于十二种因缘,物质则由自己的外在因缘而产生。物质对心识会产生一定的作用,比如通过刺激让它产生快乐,甚至剧烈地干扰它。

另外,佛教认为低等动物也有意识。它也想喝水,也有苦乐,实际上和人类一样有感知、有取舍。只不过它比较愚笨,不像人类这样有智慧。因此,佛教认为动物的生命与人类的一样,都是有价值的。

伊丹·赛杰夫教授:

您说得很对,我同意。作为科学家,现在唯一可以肯定的是,我们要去寻找其中的关联性,这也是我的朋友们去研究意识的原因。

比如克里斯托弗先生,正在研究生理与意识之间的关系——为什么在这种状态下,你会有这个行为;在另一种状态下,比如坐禅,你又表现出另一种行为。他们正在按照科学的方法,研究具体行为与意识之间的各种关系。当然,现阶段还没有得出确定的结论。

您也知道,其中存在一个核心难点:不但要解释它们之间的关系,还要解释这种很清晰、很主观的感受。比如我现在处于清醒状态,可以感知身边发生的事情,这很主观。这种主观感受我们每个人都能体会到,但科学或许永远无法解释这一点。但不管怎么样,科学仍在努力寻找感受和行为的关联性,毕竟它们之间的关联很明显。

正如您所说,大脑的活动与意识或者感受有一定的相关性。但是感受本身超出了科学测量的范畴,所以我不认为科学能够解释主观感受。比如我现在感到疼痛,那就会有一个相应的大脑活动与我的痛觉对应。但我现在体验的疼痛是别人感受不到的,这只是我个人的主观感受。

我不知道现阶段的科学仪器能否研究这种主观感受,我也不知道将来我们能否弄明白。也许这是佛教可以介入的领域,或许我们可以通过禅修等方法来研究意识。稍后我们可以探讨一下,如何借助佛教的认知来进一步展开沟通,向科学界提出更好、更清晰的理念。

另外,我承认就意识和生物学而言,科学有它的局限性。我们只谈到了它们相关联的一部分,根本没有涉及意识本身。对于这些,目前科学束手无策。

伊丹·赛杰夫教授的女儿:

我可以问堪布一个问题吗?对于大脑与意识之间的关系或者如何理解意识,您认为科学能够做些什么?或者说,从科学角度而不是佛学角度,我们如何才能更好地理解意识?

索达吉堪布:

这个问题我也在思考。大概十年前,我写过一本书叫《佛教科学论》,里面就提到过这个问题。

实际上,现有的科学技术和方法,在研究意识上有一定的局限性。因为科学本身也在不断否定前人的观点,科学家也承认自己还在研究的路上,并不是所有真理都被研究清楚了。这是一方面。

另一方面,西方科学家历来的做法是,先提出一种假设,再依靠各种仪器进行试验,最后做出判断、得出结论。是这样一种研究过程。

但意识的某些原理,实际上可以通过推测来了知。每个人都有自己延续的意识,按佛教的说法,业力、感受、觉知这些一直不断地存在着。如果完全依靠科学的方式来证明这种存在,我认为有一定的困难。我看到很多科学家在研究意识时,只停留在物质的层面,比如生物学家研究的是意识的生物载体,心理学家研究的是感受载体,神经学家研究的是神经元。但物质与心识是完全不同的存在。

佛教认为,心识没有颜色、没有形状,也没有本体。每个人有各自不同的心识载体。佛教和其他宗教都有一套研究意识的方法,如果不通过它,只依靠现代科技,可能会走一些弯路。现代科学对心识还需要进一步了解。

伊丹·赛杰夫教授:

我有一个相关的问题。从理论来说,假如现在我在您面前用纯物质组装出一个机器娃娃,它可以做各种动作,比如拥抱、打招呼等。然后这个机器娃娃长大了,他会说:“我有意识,我能感受,我痛苦,我快乐,我想要说话……”他就这样活生生地站在您面前。

虽然这件事目前还无法实现,但假如可以实现,这个机器娃娃还只是一台机器吗?还是说在某个阶段,会有其他东西的介入,比如这台物质制造的机器后来产生了意识?如果这个假设成立,您怎么看?科学暂时无法解释。

索达吉堪布:

佛教对意识的介入早有研究。佛教认为生命有胎生、湿生、化生、卵生四种产生方式。一旦外在因缘具足,莲花中会出现化生的婴儿,潮湿的粪里会出现湿生的众生。

刚才您提到用物质组装出一个娃娃,如果科学家真能操控意识,将其植入其中,那您的说法是成立的。但我们也看到,很多科学家进行了类似的实验,到目前为止也没有成功过。

佛教中说,心识在寻找父母的过程中,具体要植入哪对父母的身体,需要依靠相关的因缘。虽然我们可以做各种假设,但这些确实无法实现,时至今日,科学家也没办法用意识制造出真正的生命。

按照佛教的观点,心识会自己去寻找所要投生的身体,我们肉眼看不见的大量意识体,正在寻找他们下一世的载体。这种情况特别多。在这方面,佛教有比较明确的答案。

2.为真理而跨界

伊丹·赛杰夫教授:

您所提的看法,我认为是对的。就目前水平而言,仅靠科学尚不足以了解意识以及其他层面。所以您说我们要融合不同的知识,比如将科学与佛学相融合。

但您认为要怎样融合才能进一步将两者联系起来?特别是您之前写过有关佛教与科学的书,那么在实际操作层面,两者该如何融合?

索达吉堪布:

我写《佛教科学论》主要是因为,上世纪七八十年代,很多人认为佛教是迷信,因此,我着重引用了一些科学家的话语,让大家了解他们是如何看待佛教的,其中包括大科学家爱因斯坦、195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罗素、极度推崇《西藏度亡经》的心理学家荣格。但这本书没有将重点放在心识的研究上,如果您想了解相关知识,可以看看《瑜伽师地论》以及唯识宗、密宗的一些观点。这次我与西方科学家交流时,也向他们提出了这个建议。

实际上,人的意识构成极为复杂。它虽不像大脑一样存在物质结构,但包括了各种细微的分别念,这在“心王”与“心所”中讲得非常详细。

因此,佛教经论中对心识的阐释,科学家可以学习与借鉴。因为除了眼睛所见的试验以外,还有很多理论描述了无形的心识,我们从中能找到很多依据。

伊丹·赛杰夫教授:

您谈到了关键点,我们可以继续就这个话题深入交流。

确实,科学现在仅仅在研究物质。物质之外的其他层面,为了方便辨别,我们称之为心。其实叫什么都可以,问题在于有没有办法将两者联系起来,还是说它们就是独立的个体,像一个东西叠加在另一个东西上面。

我们能否通过某种工具或者方法来研究心识,比如禅修、佛法等。如果可以的话,科学家就能从中学到很多。另外,我们能否使用科学的方法来更好地了解意识呢?毕竟心识并非物质,而科学只局限于研究物质层面。从一开始,科学就被局限了。

同时,作为科学家,我们缺乏与其他领域人士的沟通。当然我们可以拓展自己的知识面,就像堪布您也可以更多地了解大脑。但这两者之间是否具有某种关联,以便我们通过一个来了解另一个?反之亦然。如果它们是完全分开的,那就没有谈论的必要了。

索达吉堪布:

大脑与心识之间有一定的联系。佛教认为,心识是独立存在的,但物质会对它起作用。尤其是大脑,对心识有非常大的作用,一旦大脑出问题,发生一些意外,就会直接影响此人的心智。当然,如果由此认定心识完全受大脑控制,也不合理。

以前有些人做过心脏移植手术。虽然心脏不存在大脑的神经元,不应该有记忆功能,但一些人做完手术后,性格变得与心脏的前主人一模一样,甚至还能回忆起前主人生前的各种事情。

密宗认为,心识是无形的,它有时依靠大脑,有时依靠心脏。如果我们不承认心识独立存在,而认为它完全依赖于大脑,这种现象很难解释。

佛教认为,众生心识的根本因,就是自己的心,身体对它可以产生影响。以一棵树为例,土壤对它有间接的作用,会影响它结出来的果实甜度,但这是外界的作用,而不是根本因。树的种子才是根本因。外在的物质有各自的种子,我们的心识也有自己的种子。如果不承认这一点,只依靠身体来证明心识的存在,很多事情就无法成立。

哲学思想中的还原论,可以将一个非常复杂的系统分解成不同部分的组合,然后再对简化后的不同部分进行分析,得出一个整体性的看法。对于心识来说,也可以运用还原论将其分解到最根本最简单的形式。从这个角度分析,或许可以对意识的不同层次,及其运作的复杂性做出解释和说明。因为心识非常复杂,按照佛教观点,它可以分为六种:眼识、耳识、鼻识、舌识、身识、意识,每一种识又有很多不同分类,其根本是意识或者阿赖耶识。

如果把心识以还原论进行分解,从神经科学的角度进行研究,您觉得可行吗?以还原论的方式,您怎么看待意识?

伊丹·赛杰夫教授:

您说得对,确实存在这个问题。科学正在尝试着降低事物的复杂性,在这个过程中,也许会忽略重要的细节,但我们可能会捕捉到现象的本质。如果简化做得很好,那就是物理学的成功。但是大脑本身并不简单,而且在简化的过程中,可能会丢失未知的重要细节。

不管怎么说,我们发现了一个核心问题。您也说物质和意识必然是有联系的,虽然意识或者佛教所说的心识,与物质是有关联的,但目前只谈到了它们的相关性,还有一些我不太理解的部分。更高层次的,是从宗教或者灵性角度,通过个人的经验去感知意识。如果要将物质与意识这两者结合,我觉得很困难。

同时我也深有体会,科学有其局限性,如此说来,或许科学应该直接放弃,将这个领域直接交给宗教。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,我觉得像今天这样的座谈,目的就是要找到一些重要的联系,然后在此基础上推进我们对意识的了解。我们每个人都有意识,这对每个人来说都很重要。

但目前在科学研究上无法推进,我还是不清楚应该用什么方法才能将佛教的知识运用到科研上,也不知道如何通过我们的合作超越科学的局限性,去更好地理解意识现象。

现在的科学被研究工具和旧有概念限制住了。我们要不要超越自身的局限,要不要进行新的实验,要不要把佛法引入教学、引入科研,帮助我们做出更好的实验?毕竟我们一直被传统的科研方式所困,要突破它做出新的东西不是那么容易,而且我也不知道该从哪里着手。

只通过现有的科学方法进行研究,可能是比较局限的,而在现有基础上将科学和宗教融合起来会非常有趣,而且能令人大开眼界。我指的是从科研角度出发,大家一起合作,以取得突破性的进展。

当然,也许可行,也许不行。可能佛教徒仍停留在佛教界,科学家仍停留在科学领域,但我们双方都在试着去理解现象的本质。我们运用我们的工具,他们运用他们的工具,发挥各自的所长,同步进行研究。有没有这种可能呢?我不知道。我很想找一个共同的方法来推进这个领域的研究,但是我还没想好具体要怎么做,也许堪布您会有一些不错的想法。

索达吉堪布:

其实对意识的认知,佛教中有一些非常明确的说明。科学界会采用对比或比较式的研究方法,但即使用这种方法,现在科学家对意识也研究得并不充分,或者说不太了解。所谓心识、根识、无分别的意识、有分别的意识,都是佛教里很简单的基础概念。但当我们遇到一些科学家,包括心理学家,他们对这些都不太明白。

如果想研究意识,一方面,需要利用科学的观点和仪器;另一方面,也需要与一些古典上的记录进行对比,并了解从古至今的一些修行人,他们对此有着深刻的体验。以上几方面要结合起来。

我的观点是,进行研究不一定非要用工具,通过合理的推理来进行论证,也是一种方法。

我坚定地认为,宗教、艺术对科学的帮助很重要。爱因斯坦有一句名言:“所有的宗教、艺术和科学,都是生长在同一棵树上的枝叶。人类对这三方面的追求,都是为了使生命从单纯的物质世界里提升,而达到自由。”科学、艺术、宗教是相辅相成、缺一不可的。在我看来,现在的科学家只停留在科学的枝叶上,并不认可宗教和艺术;有些宗教人士只停留在宗教的枝叶上,对其他两者也不认可。如果割裂了这三者,世界上很多问题无法解释。虽然现在所有人都认可科学,但仍有很多科学无法解释的现象,需要依靠主观的艺术和宗教来说明。

另外,我想问一下,您之前曾在不同场合发表过一些言论,也有一些研究论文,讲了在研究中趋向于佛教的一些观点。具体是哪些观点呢?

伊丹·赛杰夫教授:

虽然不知道您对我那些论文的看法,我试着回答一下。

说实话,我对佛教不是很了解,虽说在女儿的影响下,我也接触了一点点,比如禅修——耶路撒冷有一位教禅修的老师,我每周都去上课。以后我应该会更多接触这方面的知识。

我的很多言论,归功于我女儿,她给了我一个新的视角。她也是一位科学家,但她的视角更全面,在很多方面影响了我。从某种意义上讲,今天我在这里,也是出于这种影响。

听了堪布您的开示之后,我认为自己应该在这方面多看书,多学习。我对您非常赞叹,因为您投入那么多时间学习、研究这些古老知识,并通过进一步的修行真正通达了它。

拿意识的分类来说。因为您系统性学过意识方面的知识,了解意识的分类和特点;和实验室的科研人员相比,您对内观和修行也有丰富的经验,完全通达了大脑的各种活动状态,或者说意识的不同状态。这对科研一定会有帮助,也有助于我们更好地观察特定的实验。

比如人体进行各种活动时,可以相应记录大脑在不同状态下的生理数据,虽然我们做不到比分析关系更高层次的研究,至少我们可以把这种关联细化。

有了其他领域的协助,能够丰富我们目前有限的认知,更好地进行科学研究。因为现有的科学很难辨别意识的不同状态,所以能辨别它们的人可以帮到我们。

目前堪布所掌握的不同层次的意识方面的知识,可能已经远远超过科学的认知。基于此,我相信我们的合作一定会有丰硕的成果。今天的交流卓有成效,这是一方面。

另一方面,您的话也启发了我。通过禅修,您是否产生了不同的感受?作为科学家,我也在禅修,尝试体验不同的状态,但目前我对这些还不是很熟悉。我想以后要多花些时间修行,这样也许会激发我的创造力。

有一个问题是每个科学家都要面对的,就是他必须打破自己所熟知的区域,例如朋友圈、研究领域等。也许通过禅修可以到达一个全新的领域,从而在科学研究上有所创新,我是这么想的,但不是很确定。

毕竟对我以及其他科研者而言,修行并非是我们所熟知的领域,也许可以提高我在许多领域的创造力,包括科研创新能力。比如通过禅修来提升意识状态,让自己更放松,带来新的灵感,等等。

总之,我们需要去突破,去寻找科学的突破口,尤其是在脑科学方面。这次互动也许能给我带来新的启发,让我拥有更多创造力。

索达吉堪布:

很好,今天我对这场交流很有感觉,非常感谢!

说实话,科学属于学术研究领域,禅修则是一种体验。学与修在某种意义上有共同点,但在一些领域还是存在区别。因为禅修要持续进入一种非常寂静的状态,才能对禅的境界有所体认,所以科学界对心的研究,不能仅局限于文字、学术,还应该自己去亲身感受,这样也许会有所突破。

现在很多科学家都很重视禅修,此外,不少世间名人也是如此。像乔布斯,他说自己的很多灵感来自禅修。《未来简史》的作者尤瓦尔·赫拉利在后记也写到,此书的很多灵感来自他的禅修。

藏传佛教的很多大德,通过长时间禅修,最后智慧会爆发性地流露,这并不是一种依靠分别念进行的反复操作、反复苦行。通过修行,到了一定时候,就可以认识心的本来面目、世间万物的真相。

在这种时候,不管你讲多少理论,都不如自己观心更有突破性。我个人认为,学和修如果相结合,成果会更加明显。缺少禅修,仅靠文字与推测的话,有些事情永远也触及不到。

我以前遇到过一位科学家,他认为禅修在心智科学中是最超前的方法。我完全认可这种观点。因为我们的世界既是物质世界也是精神世界,其中物质世界可以通过实验来了解,但精神世界,如果不通过禅修,可能永远都没办法认清。

一旦我们开始修行,到了一定的时候,实际上自己就会非常清楚。

伊丹·赛杰夫教授:

我想从个人经验,谈一谈想法。

我非常同意您的观点,科学确实缺失了一些关键部分。而且大家都知道,科研活动几乎不允许掺杂直觉的、情感的、非理性的、非逻辑的感性成分。所谓的灵感或情绪,这些在科研中是不被允许和认可的。

过去几年间,我接触过一些艺术家,因为我想将艺术与科学融合起来。我举办了一些周末沙龙,让艺术家与科学家一同探讨他们的创作过程,比如他们的灵感起源,他们如何看待自己的创作过程。看看能不能将两种语言、两种文化融合起来。

这一沙龙的起源,要追溯到十年前。当时我注意到一些艺术家的反应,发现他们十分注重内心的直觉感受,也很善于去感知直觉发生的整个过程。他们会让自己去释放情绪,甚至当场大哭。听到他们讨论自己的艺术创作时,对我而言是全新的体验。

在与他们交流的过程中,看他们当场大哭,听他们说一些回忆,看他们将个人体验运用到绘画创作中……感觉像是他们给我上了一课。这种艺术家的个性创作过程,在科学中基本上是不被允许的。

所以我非常同意您的观点,这会增强科学的创造性,同时加强个人在研究过程中的情感认知和自我参与度。

比如当我产生一些想法时,当我和别人讨论科学时,我作为个体也可以参与其中。当我参与研究过程时,不单单是我的大脑,而是一个完整的我,包括我的情感、意识,都会参与其中。

如果我能够做到这些,这不仅有利于自己,也有利于我的学生们。我想这种经历会让研究变得更丰富。

因此,我完全同意您的观点。从前我们忽略了这一点,现在一些科学家也在尝试着这样去做,他们在教书的同时,也在举办一些类似的活动。

科学本身具有很大的局限性。当然我们不否定科学本身的美丽,科学带给我们的奇迹,比如医学、机械等,但现在我想强调的是,通过禅修、通过内观,我会成为一个更完整的个体,而不是只注重理性的我或者研究科学的我。这也是我寻求不同领域之间互相融合的原因。

您建议我去体验情绪的部分,这绝对是值得研究的一环。

索达吉堪布:

有一种说法:只在大脑里记住,然后从口中说出的,是一种大脑性知识;不仅在大脑里记住,心里也不断串习,将心和行为融为一体,这种知识会落到实处。

我也明白,现在各个研究机构、大学里的研究所,一旦涉及宗教或艺术,不管对研究来说,还是对研究者来说,都有一定的局限。

这种情况,全世界基本都一样:在科研领域和学校的课堂上,宗教仪式和宗教修行是不被允许的。但如果无法在宗教或艺术的领域里践行,我们的人生不够完整,也很乏味。

伊丹·赛杰夫教授:

我个人非常赞同。以后如果有什么需要合作,我也非常乐意。

如果有可能,您也觉得合适,我们应该进一步合作,地点就在我刚才带您去参观的新研究中心。

我非常希望能够找到解决方法,也相信我们肯定可以解决这个问题。我们有一个非常有天赋的学生研究团队,他们非常聪明,当然他们中的大部分并没有接触过我们刚刚所谈到的知识,但他们会试着去了解,学习用新的角度去看待事物。不仅是拥有健康的生活,还要在自己的研究领域发掘真正的自己,发掘出更多未知的可能。

如果可以的话,我想邀请堪布来我们的研究中心密集授课一周,授课内容由您决定,我安排学生们参加。对大家来说,这将是一次很特别的体验。这对于年轻人来说,也会有很大的吸引力。如果堪布您能同意,那就太棒了!

我们都知道,对于世界的了解,比如人类的处境、生命,现有的科研方式和科学研究本身都有很多局限性。到时候的授课还可以加入一些其他领域的科技类内容。

当然这还有一段时间,新研究中心还有几个月才落成,那时我们就可以再讨论一些新的发展方向。

索达吉堪布:

应该没有问题,我很乐意。我个人而言,没有别的希求,只希望人们对心灵、对科学和宗教等,能有更深入的研究,归根结底要探求一种真理。

虽然从中国来这里很远,但我也不会怕麻烦,很乐意接受您的邀请。之前还对以色列这边有所误会,有点担心,真的到了这里之后,发现并不是那样。了解到这里在科学方面的创意,我非常羡慕,也觉得很有必要在心灵探索方面进行一些合作。希望我们的合作对人类来说,会是一盏小小的灯火,可以传递一点力所能及的光明。

伊丹·赛杰夫教授:

太好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