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4场
台湾华梵大学
Huafan University
中国·新北
2013 / 11 / 28
击掌空声·佛教的辩论方法
Debate Techniques in Tibetan Buddhism
主持人:
大家午安!阿弥陀佛!
我是华梵大学中文系主任。今天非常荣幸,有机会邀请到索达吉堪布来我们学校演讲。这次华梵大学中文系和其他的三个大学一起,联合邀请索达吉堪布来台湾作系列佛学讲座,因缘非常殊胜。堪布的行程很紧凑,礼拜一在台大演讲了“神秘的修心之路”,昨天在师大讲了“藏文化的特色”。今天是第三站,在550公尺高的大仑山上,堪布要演讲的题目是“击掌空声·佛教的辩论方法”。
大仑山入冬以来,今天是最冷的一天,校园里满地枫红,非常美丽。相信各位一定是对佛法有很深的希求心,对堪布有强烈的依止心,这才促成了我们此次相聚,共享佛法的盛宴。
堪布来台湾演讲,这是第二次,距第一次来台湾已过20年。近年来,堪布经常应邀到世界各地演讲交流,包括哈佛大学、哥伦比亚大学、香港大学,以及北大、清华、复旦等,都留下过堪布的身影。所以,这次堪布能来华梵大学,的确是一个非常难得的因缘,极其令人欢喜。
我曾拜读过堪布的一些书,包括《修心七要耳传略释》《般若心经讲解》以及《中观根本慧论讲解》等。尤其是在《中论讲解》里,堪布非常善巧地运用简明的语言,把不堕边的空性智慧浅显易懂地开显给大家,对我启发很大。
堪布不希望我们作太多夸饰的介绍,我相信刚才讲的内容都很平实。
现在,就让我们以一颗至诚恭敬的心,一起欢迎索达吉堪布!
很高兴来到华梵大学。华梵大学坐落在海拔550米的山上,在台湾,这里是比较高的地方。我来自海拔4000米的高原,相对来说,这里就成了很低的地方。你们说今天是最冷的一天,按我所在佛学院的天气来讲,今天却是比较热的一天。同一个事物,感受却截然不同。思想也是一样,我把自己认为很有价值的理念分享给大家,有些人觉得很好,有些人可能会觉得不合理,没什么意义。这很正常。因为不同地区的人,总是会养成不同的思维方式。
今天来到这里,感觉很殊胜。这个大学是晓云老法师在79岁时创办的。她在90多岁的时候示现了圆寂。她的精神非常可嘉。一般人到79岁的时候,很难有心力创办大学,她却有一种菩萨的愿力。让我们感觉到,依靠菩提心和善心,人即便到了晚年,也能做到很多事情。同时,我个人也产生一种勇气,觉得这些大德们的行为,非常值得学习。
台湾还有一些佛教徒创办的其他大学,比如佛光大学、南华大学、慈济大学、法鼓学院等。其中所学的内容,不一定全是佛教,有宗教系,也有其他的学科,可以说是综合性的大学。在这样的佛教徒创办的大学里跟大家交流,我觉得心里有一种力量,也非常开心。
今天跟大家共同学习的是“佛教的辩论方法”。其实,佛教的辩论方法,在一堂课短短几十分钟内,讲也讲不完,听也听不清楚。不过可以跟大家结个善缘,把我的一些观点讲出来,与大家共同交流。
藏传佛教辩论的历史
有些世间学校也讲一些逻辑学,像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推理方法,以及古代中国哲学中的一些逻辑方法等。佛教中有一套独特的逻辑推理体系,非常严密。分别念很重的现代人要进入佛教的真理大海,特别需要这套方法。
在藏传佛教中,佛教的逻辑学和辩论学非常兴盛。大约一千多年前,鄂译师建立了五部大论的学习传统,开创了藏传佛教辩论的先河,可以说是做了跨时代的伟业。在此之前,国王赤松德赞之后,印度莲花戒论师跟禅宗的玛哈雅那和尚也有过一场辩论。但是历史学家认为,当时的辩论方式,不一定完全是遵从因明的理路来进行的。鄂译师之后,有一位非常著名的夏瓦秋桑论师,他通过自己的智慧,完善了因明的辩论方法,并进一步弘扬到各个寺院。现在藏传佛教的这种辩论模式,就是从那时继承来的。如今,不仅是寺院,很多世间学校也在学习这种辩论方法。在一些大学的教室里,甚至出现了藏传佛教辩经般的场面。
佛教辩论的意义
现在很多人喜欢去藏传佛教寺院,尤其爱看喇嘛们辩经。边看边拍很多照片,还一边说:“哇!藏传佛教辩论很好看啊,你看喇嘛的动作像舞蹈一样!”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看的,只有一两个动作而已,任何一个小县城文工团的演员,都会跳得更好。动作不是藏传佛教辩论的特色。
我们不能把辩论看成一种稀奇好看的表演。它的真正内容和意义到底是什么?这是我们更需要知道的。
表面上看,藏传佛教的辩论好像是为了获得胜利,实际不是。佛教的辩论是为了辨别真相、发现真理。
人生于世,有很多事理我们根本不了解,还有很多事理,我们一直犹豫不决,说是也不对,说不是也不对,存在许多怀疑。现在人问题特别多,一个原因可能是自己没有认真地学习,另一个也可能确实没有一个有效的途径,疑惑一直没有真正得到解决。除了未知和怀疑,还有很多颠倒的见解。比如:一切万法本来是无常的,但是因为后天教育和环境的影响,认为有些法永远不变;本来善有善报,恶有恶果,却认为因果不存在;本来前世后世是存在的,却认为前后世不存在;等等。这些颠倒的思想叫做邪见。
我们辩论的目的是什么呢?就是为了断除未知、怀疑和颠倒的执著,把这些心态一一推翻。所以辩论非常有意义。
尤其在现在末法时代,科学极其发达,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人分别念非常复杂。此时,很需要一种特别严密的逻辑推理方法,首先推翻我们相续当中对佛法的各种怀疑、成见和邪执,之后,再树立真正如理如法的定解。这一点非常重要。
但是如果目的不对,辩论就会出现一些误区。比如有些人仅仅在词句上辩论,一直咬文嚼字、吹毛求疵,而不去深入意义,这是没有价值的。藏族有一句谚语说:“有口才的人,让别人寸步难行。”别人说一句话就给他挑一个毛病,这不叫辩论,叫刁难。
真正的辩论,是基于意义的辩论。藏传佛教所有关键的辩论中最重要的一个主题,是把释迦牟尼佛证成为量士夫。喇荣佛学院每年围绕这个题目都会开一些研讨会。它的意思是,释迦牟尼佛是否是通达一切真理的人,是否能作为正确的标准?很多人经常产生类似的怀疑:佛说的话正确还是不正确,可信还是不可信?要想断除这种疑惑,首先要学习陈那论师和法称论师的论典,学习他们树立正量的智慧,然后再进行推断。
陈那论师和法称论师是佛教历史上非常著名的高僧。他们把释迦牟尼佛的真理,以因明的道理广弘于世,是位列“二圣六庄严”的大祖师。
当然,想学习这些论典要一定的时间,先要学《集量论》和《释量论》等因明七论,还要学相关注疏,然后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。这些论典中,最重要的是《释量论·成量品》。《成量品》全文依据《集量论》的第一句颂词,从顺逆两种次序证明了释迦牟尼佛是量士夫。这句顶礼颂是:“顶礼定量欲利众,大师善逝救护者。”
最初,陈那论师开始造《集量论》的时候,在山洞里写下了这个偈颂,然后出去化缘。回来时发现偈颂已被人抹掉。他不动声色地又写了上去,但是化缘回来发现字又被抹掉了。到了第三次,他说如果没有必要,请不要擦掉,如果此举有目的,请站出来与我辩论。后来一个外道就走了出来,跟他进行辩论。但是外道辩不过他,反而用神通烧他的资具。陈那论师产生极大的厌离心,想:这些众生如是刚强难化,不如自己入涅槃好了。这时文殊菩萨亲自显现,赐予安慰,并告诉陈那论师:“你这部论典,将来会成为世人的眼目,它的光芒会照耀整个世界。”于是,陈那论师继续撰著,完成了这部论典。
后来无论是在印度还是在藏地,陈那论师的这部著作都得到了极为广泛的弘扬。汉地的法尊法师晚年曾翻译过《集量论》,并作了相关的注疏。还有法称论师的《释量论》,法尊法师也翻译过,同时根据僧成论师的讲义作过比较短的解释。总的来说,《释量论》比较难懂。前几年,我按照麦彭仁波切的《释量论大疏》,把《释量论·成量品》翻成了汉语,并在佛学院给部分人传讲过。
总而言之,因明辩论是为了深入意义。现在藏传佛教当中包括喇荣佛学院,有极少数的人经常不在意义上探讨,只是在字面上辩来辩去。这不是佛教辩论的真正目的。
辩论的形式
藏传佛教在辩论的时候,有些人坐着,有些人站在对面或旁边,两边互相辩论。有多对一、一对一、多对多等多种形式。辩论时还会对立论方做出击掌、甩念珠等动作。从表面看,有人可能会怀疑,这是不是人身攻击啊?其实不是。如果有人身攻击或者说一些不恭敬的语言,那已经违反辩论的规则了。
我看到现在个别人为了中观和因明的道理进行辩论时,说几句就开始面红耳赤,马上就不高兴了。其实真正经过长时间辩论训练的人,别人再怎么说非常尖锐的话,提出再难以回答的问题,都不可能不高兴,否则,自己很快就会失败。其中的规则非常严谨。
演讲的缘起
今天演讲定这个题目,不知道是因为你们平时对藏传佛教的辩论有爱好呢,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?我本来想换成另一种比较简单的题目。当时在藏地,接到你们发来的邀请函时,我说辩论方法可能没办法讲,讲深了不一定听得懂,讲浅了不一定满意,换个其他题目吧。后来有人说,一定要讲辩论法。具体有什么目的和意义,我不是很清楚,而且时间太短也没办法全部满足。
我想,既然要讲辩论,首先一定要讲一下辩论的目的。佛教辩论既不是为了争胜负,也不是为经济纠纷,而是为了获得真理。而且辩论还是一种修心的锻炼。如果没有经过这种锻炼,就会像现在有些佛教徒那样,在辩论的过程中,别人说几句自己就受不了,非常痛苦伤心,从此之后,再也不跟其他佛友交往了。因此学习辩论很有必要。
要辩论还是要实修?
学习辩论时,我们也不能像个别的佛教团体那样,整天都是辩论,从小到老一直辩论。到真正要讲修行的时候,上师也不会讲,弟子也不会修,那我们死的时候,跟中阴法王是没办法辩论的。而且辩论还可能出现一种不好的结果,就是分别念越来越增上,到处看过失,这个说得也不对,那个也不合理,而真正的推理方法实际上也没有掌握,只是用一种相似的推理来进行驳斥和遮止。最后所有经论里的法义,包括业因果、三宝的功德、诸佛菩萨的加持等等,好像也全都不合理了。这是不正确辩论带来的一种不良后果。
辩论如果用得好,确实可以启发自心,开启智慧,生起极为稳固的定解,所以非常有必要;如果用得不好,也可能导致相续中分别念加重,任何清净的信心和慈悲心全都消失无余。所以,藏传佛教历史上,有个别高僧大德非常不赞同辩论。我的老师当中,个别人非常支持辩论,自己也喜欢辩论;个别人很讨厌辩论,经常说:“不要辩得太多,有什么可辩的?辩也来不及了,一切都是无常的,好好修行。”
这两种说法都有道理。一方面讲,如果我们天天辩来辩去,自己没有好好修行,那到死的时候跟没有学佛的人完全一样;另一方面,有时候什么都不辩论,什么都不说,全是顺其自然,那有些不信仰佛教的人,或者分别念比较重的人推翻佛教真理的时候,我们什么定解和境界都没有,辩也辩不过他们,就只好修安忍,什么都不说,这样也不太合理。
所以不能走极端,既不能天天辩论,不修行,也不能什么都不学。尤其是有一定智慧的年轻人,应该学一学中观、因明。通过学习可以打开自己的甚深智慧。之后在生活和修行过程中,别人说佛教过失的时候,你自己有一定的能力,能够分析是非、辨别取舍,这非常重要。
三相推理
下面我简单地讲一下三相推理。也许你确实听不懂,也许你以前学过,觉得这个太简单了。但无论如何,如果不懂三相推理,藏传佛教的辩论就没办法进行。我听说台湾以前有个别法师,一直在推广三相推理,但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,又销声匿迹了。这一次我用比较简单的方式讲解,看看这个推理到底是怎么用的。
一个合格的论式,首先必须具足三部分:所诤事和所立的法、因以及比喻。这三者通常被称为宗、因、喻三支。其中“因”必须满足三种关系,也称为“因三相”。所以这种推理方式叫做“三相推理”。
所诤事是什么意思呢?我们要判断一件事情的时候,对它的判断存在争论,这件事情就叫做“所诤事”。我要把这件事建立成什么,所建立的就叫做“所立法”。要建立成这个法,不可能无缘无故,一定要有一种依据,这个依据就叫做“因”。这个论证还要通过某种比喻让别人明白,而且这个比喻,自他双方都可以承许,这就是“喻”。
比如,我说某某人是坏人。“某某人”就是所诤事;“他是坏人”,以前大家都不知道,现在我要告诉大家他是坏人,“是坏人”就是所立法;对方问,为什么他是坏人?你要给出一个理由,我说因为他经常偷东西,所以他是坏人,就像其他什么人一样,这个理由就是因;“像其他什么人一样”就是喻。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例子。
我们日常生活中也经常会用这个论式,比如说:某某事情是好的,为什么呢?因为什么什么,所以它是好的,就像什么东西一样。
佛教中,经常用一个特定的句子,比如:瓶子无常,所作之故,如柱子。
在座有很多藏传佛教的格西和堪布,一辈子都在学因明和辩论。也许我用的有些比喻不太恰当,但是也没事,如果不恰当,他们会找我辩论。不过我很多年没有进入辩论场了。
刚才说“瓶子无常,所作之故,如柱子”。所谓的瓶子,茶瓶、宝瓶,什么样的瓶子都可以,这个是“所诤事”,也就是有争论的事情。我要把它建立成无常,就是说这个瓶子是刹那刹那变化的,不是常有的,这是“所立法”。无常的原因是什么呢?因为它是所作的。泥做的瓶也好,铁做的瓶也好,任何一个瓶子,都是由于很多因缘积聚,以及人们的造作而形成的,这就是“所作之故”——由瓶子是所作来证明瓶子是无常的。最后说,就像是柱子一样,柱子也是一个非自然、非常有的东西,是所作的、无常的法,这是比喻。
表面上看来,这个推理非常简单。但关键是其中圆满具足了三相。任何一个合理的推理必须具足三相,并且远离不成、不定、相违三种过失。反之,如果是不合理的推理,或者相似的推理,一定会存在这三种过失。只有三相具足的立论才可以树立为正量。
宗法
“瓶子是无常,所作之故,如柱子。”是不是合理的推理呢?首先观察所作跟瓶子之间的关系。立论中说瓶子是所作的,实际上它也确实是所作的,这样第一相就成立了。如果把瓶子改成虚空:虚空是无常,所作之故。那虚空根本不是所作的,第一相就不成立。辩论的另一方要回答“不成”。
辩论时,作为立论者,我坐在这里,对方向我击掌辩驳,我只可以作四种回答:如果承认的话,我说“承许”;如果他的理由根本不成立,我说“不成”;如果理由并不一定能推出结论,我说“不定”;如果理由与结论完全矛盾,我说“相违”。承许、不成、不定、相违,除了这几个词,没有什么互相争吵的。对方给你发“太过”的时候,你啰里啰嗦说很多,那已经违规了。
因此,如果对方说“瓶子是无常,所作之故,犹如柱子”。我们知道这是一个非常合理的推理,那就回答说“承许”。
如果用一个世间的例子,比如说,克林顿是美国人,因为他是美国籍的缘故,就像老布什一样。首先看第一相,克林顿是美国籍,这是对的,那第一相是成立的。用布什作比喻的话,老布什大家都认识,比喻也是成立的。从美国籍推出是美国人也是可以的。我们就说“承许”,对方的立论已经成立了。
反之,也有不成的情况。比如说,虚空是无常,所作之故。所作在虚空上面根本不成立。大家都知道,虚空是无为法,并不是任何因缘所造作的,所以这是不成的。再比如说,李登辉是美国人,是美国籍的缘故,也应该回答“不成”,因为李登辉不是美国籍的。
这是第一相的道理,也就是看因和所诤事之间的关系。因和所诤之间的关系如果成立的话,可以进一步观察其他两相。如果因和所诤之间的关系不成立,整个论式不用再观察,一定是错误的,你说“不成”就可以了。
同品周遍
第二相是因与所立法之间的关系。按第一个例子来说,就是无常跟所作之间的关系。我们看一下它们有没有周遍的关系:凡是所作的肯定是无常的,所以同品遍是有的。反之,若说:瓶子是无常,所量之故——所量就是现量和比量可以衡量的,它的范围比较广。那么所量是否一定是无常呢?不一定。常有的法也是可以衡量的,所以同品遍不成立,我们就要回答说“不定”。如果拿前面世间的例子,可以这样立论:克林顿是美国人,因为他会说美式英语之故。这时也要说“不定”,因为会说美式英语的人很多,不一定只有美国人才会说。
异品周遍
第三相是异品周遍。异品遍是从所立法和因的反面来进行衡量。
这可能有点专业,但是我还是要讲完。如果不懂的话你们睡觉就可以了,听这节课就像吃安眠药,睡一会儿就过去了。
同品遍指的是所立法和因之间正面的关系。比如,只要是无常的一定是所作的,是美国籍的一定是美国人,这叫做同品遍。
异品遍是从它们的反面来讲的。一旦所立法退失,因法也随之而退失。以“柱子无常,所作之故”为例,所立法是无常,其反面是常有;因是所作,其反面是非所作。若是常有(所立法退失),一定是非所作吗(因随之退失)?的确如此。那异品遍就是成立的。再比如,声音是勤作所生,无常之故。所立法的反面是非勤作所生,因的反面是常有。如果是非勤作所生一定是常有吗?不一定。雷电也是非勤作所生,但并不是常有。所以异品遍不成立。异品遍不成立时,也要回答说“不定”。
最后一种叫相违相似因。比如说,柱子是常有,所作之故。其中,所作跟常有完全是相违的关系。我们应该回答说“相违”。如果用世间例子,可以说:克林顿是德国人,因为他是美国籍的缘故。此时也要回答“相违”,因为德国人不是美国籍的,这是推不出来的。
你理由决定吗?
对于一个论式,首先观察因在所诤事上是否成立。如果成立,再观察所立法与因之间的关系。这时就可能出现不定的情况。所谓的不定,就是这个理由一部分可以成立所立,但一部分不能成立。现在很多人经常这样讲:这个人应该是坏人,为什么?我觉得他是坏人。“这个人”是所诤事,“坏人”是所立法,“我觉得”是因。那么“我觉得”跟“坏人”之间,有没有周遍的关系?有没有决定性的关系?没有。“我觉得”不一定能证明他是坏人,有时候你也会误解好人。所以现在很多人,最主要是在这个地方过不去,所用的经常是一种不定因。
即使是世间智者,有时候也会在这个问题上碰钉子。据史书记载,孔子周游列国时,一次在途中遇到一个孩童,在路上用泥土堆了一座“城”挡住了他的去路。孔子告诉他说:“我的马车过来了,请你把泥城让一下。”这个孩子非常聪明,回答说:“听说你是所谓的孔夫子,上知天文,下知地理,中达人情世故,无所不知。世人都说车要绕着城市走,而从来没听说过城市要绕开马车的,这个道理你难道不知道吗?”孔子看这个孩子很聪明,就下车问他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他说:“我叫项橐。”
孔子想考一考他,继续问:“什么山没有石头?什么水没有鱼?……”提出了好几个问题。
项橐回答:“土山没有石,井水没有鱼……”一一做出了正确回答。孔子难不住他。
接着项橐又反过来问孔子:“听说您是非常有智慧的,我想问您几个问题:鹅和鸭为什么浮在水面上?仙鹤为什么发出动听的鸣叫?松树为什么春夏秋冬都是绿色的?”
孔子回答说:“因为鸭和鹅的脚是方的,所以可以浮在水面上;因为仙鹤的脖子很长,所以能发出动听的鸣叫;因为松树的树心是结实的,所以春夏秋冬都是绿色的。”
项橐反驳说:“如果能浮在水面上是因为脚是方的,那乌龟也可以浮在水面上,难道它的脚也是方的吗?”
这个辩难,孔子没办法回答。
孩子继续问:“青蛙也可以发出动听的鸣叫声,难道它的脖子也是长长的吗?竹子也是春夏秋冬都是绿色的,难道它的树心也是坚实的吗?”
这三个问题孔子都没办法回答。因为孔子前面讲的理由,全是不定因。只有一部分因可以遍于所立,另一部分不能遍。所以,他的马车只好绕开孩子的泥城离开了。
因明三相推理中最主要的几个概念一定要明白:“不成”是因在所诤事上不成立;“不定”是因和所立之间没有同品周遍或者异品周遍的关系;“相违”指所立和因之间完全矛盾;“成立”是三相都成立。只有最后一个是合理的推理。比如,有人说某某人是坏人,因为什么什么。他的理由完全找不到任何不成、不定或者相违的过失,那他的观点完全可以成立。
现在法律判刑的时候,也要举出很多理由,与因明这样的推理论证有些接近。但是他们的方法并不完整,如果严格按照因明的逻辑来观察,不一定很圆满。
除了前面讲的三相,因类学中还有些不同的说法。像《成量品》中的一些观点,个别大师就有不同的看法。比如说,所立法和所诤事的因,需要成立在它们的总合法上面等等。2005年,我翻译过麦彭仁波切的《因类学》。在《因类学》以及萨迦班智达的《量理宝藏论》里,都有关于“因”的一些分析。但是如果没有进行过真实的辩论,不一定能完全理解其中的意义。
生活中的因明
我们平时说话的过程中,如果懂得三相推理,不管说什么,总是有根有据,而且这个理由恰如其分,足以证明你所作的判断是成立的。
其实,即便是很平常的言谈,也会存在所诤事、立宗和依据。其他几点一般都没问题,关键是依据,很多人给出的依据并不充分,但他自己却认为能证明。比如,经常有人讲,藏传佛教不合理,为什么?因为某某人的行为不如法。其中,“藏传佛教”是所诤事,“不合理”是所立法,“某个人的行为不如法”是依据。那我们应该回答说“不定”,因为某个人不能代表所有的藏传佛教。不仅仅是藏传佛教,汉传佛教以及佛教之外的,世界上任何一个党派和团体里面,个别人行为不如法的现象多得很。这样一分析,你就会知道:“原来我的判断用的是一个不定因,却想得到一个确定的结论,这个错误太大了。用一个人的行为代表整个宗派,这是绝对不合理的。我是不是太愚痴了?”你会产生这样的想法。
无论对世间事物进行判断,还是在修行中确定见解,跟因明都有一定关系。如果因明学得好,平时说话会很严谨,逻辑也非常连贯,说出的任何一个道理都环环相扣,而且理论与实际意义结合得非常紧密。所以很有必要学习因明。
学佛需要理性
我是学藏传佛教宁玛派的。历史上,宁玛派辩论不多,后来贝诺法王在印度的朗卓寺开启了宁玛派辩论的历史。法王如意宝晋美彭措经过多次观察,决定在喇荣佛学院也开设辩论课程,每天进行一个多小时的辩论。也许宁玛巴的寺院因此受到一定影响,如今很多大大小小的宁玛寺院都有辩论。当然,格鲁派和其他宗派的辩论就更多了。
如果参加辩论,也不能辩着辩着就对别人不高兴。我看过很多居士的辩论,我说:“你们这不叫辩论,叫吵架。”说着说着,双方就不说话了,从此再也不联系了。心里都在想,这个人太坏了,一直说我的过失。的确,辩论的时候,对方会用最尖锐的理论来驳斥你,所有围观的人也都在说你,如果不是宽宏大量的人确实会很不好意思。所以,若能经常参加辩论,到最后一定会心胸宽广。有些佛教徒特别容易生气,也许有两种原因,一是可能安忍修得不好,另一个可能就是没有在正规的辩论场所中受过相关的训练。
在座各位,以后在学习因明的过程中,也要参考大量的资料。因为藏传佛教因明学,并不是讲一两堂课就可以通达的,一定要经过长期的磨练和修行,才能圆满。现代佛教徒非常需要一定程度的理性思维,同时还要经常结合现在人的心态和世间的状况进行思考和推断,以此选择自己的行为,这样佛教才能立足和发展。而作为非佛教徒,也需要正面了解佛教,不能想当然地认为佛教特别简单。
其实,许多非佛教徒判断佛教的某个事情不合理,用的都是一种相似因,或者说不合理的依据。比如有人说,前世后世肯定不存在。为什么?因为谁都没有看到之故,或者因为我不相信。他的立论之中,“前后世”是所诤事,“肯定不存在”是所立法,依据是“我不相信”或“谁都没有看到”。很多人都是这样的:“我不相信,肯定不存在!”你不相信难道就真的不存在吗?不一定。你所理解的事情并不是世界的全部。如果说“谁都没有看到”,那么不成。因为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可以回忆前世。这样和他辩论,最后对方也会无言以对。
所以,有时候我们看到一些人对佛教的判断,只是笑一笑,没有必要回答,回答他们也听不懂。而且有些人根本不讲道理,虽然说不出什么所以然,但是一直固执己见。真正的辩论,一定要讲出充分的理由。因与所立之间,必须有严格的无则不生的关系。如果稍微有一点漏洞,另一方马上就要反驳说“不一定”。符合这样的标准,才可以成立为真实的辩论。
今天在短短的时间当中,我大概地把藏传佛教著名的三相推理介绍给大家,作一个法供养,希望你们能思维一下其中的意义。在座也许学过,也许没学过。如果听得懂,觉得有一点意义,可以记在心中。如果没有听懂,或者觉得没有意义,将它付于东流也无有不可。
现场互动
问:请问堪布,佛教的辩论方法跟西方的逻辑分析,有什么相同和不同之处?
堪布:我以前看过一些西方哲学的逻辑学,里面讲到大前提、小前提、结论等推理过程。在判断的逆式推理和顺式推理等方面,跟佛教的辩论有些相似之处。
而在佛教的辩论中,论述一环扣一环,如果有丝毫的偏差,这个立论就不成立。而且说它不成立,有足够的依据,对方不得不承认。其判断依据的方式,也就是在三相方面,佛教是比较特殊的,在其他的推理方式当中应该没有。
问:有人说学习藏式的辩经,必须要先学藏文。用中文很难通达,因为在辩经的过程中,有时会牵扯到文法问题。我想问的是,如果想学辩经,一定要学藏文才可以吗?
堪布:如果因明辩论的方法,用汉语推广得非常好,不一定非要学藏文。即使懂藏文也一样,因为会说藏语,读藏文,不一定就会辩经。无论出家人还是在家人,能辩经的都是层次分明、理路非常清晰的人,至少也要对相关的基本概念和基本理论有所了解。如果思路不清,或者连因明推理的专用术语都一窍不通,比如“柱子无常,所作之故”这句话,一个人特别清楚它的含义,另一个人根本不懂,那即便学了藏文,也很难展开辩论。
如果特别广泛地长时间学过因明,学得非常清楚,用汉语辩论也完全没有问题。喇荣佛学院的汉僧中,男女众都有一部分人特别喜欢辩论,虽然他们用的都是汉语,但辩论丝毫没有受到影响。也许是太喜欢了吧,有一段时间,他们白天晚上一直在辩。后来我劝他们:“不要辩得太多,否则,辩论也会上瘾的,如果所有时间都花在这上面,可能不太合理。”
问:跟不同的人辩经,可以增长自己的经验。在台湾这种环境,学因明可能只有20个同学,而在印度也许就是1000多人,两者的学习效果会不会有极大差异?
堪布:学任何一门知识,都需要一种环境。如果与许多人一起专门上因明课,学习一段时间以后,也许能参加辩论。但因明辩论并不是只要懂一点文字就可以的,即使表面上能辩论,也不一定能挖出其中深刻的意义。文字的辩论和意义的辩论差别很大,懂得这一点非常重要。文字上的辩论比较容易掌握,但意义上的辩论能深入的人很少。
问:按照藏传佛教的观点,陈那论师跟法称论师最大的差异是什么?
堪布:藏传佛教中,各个教派都学习陈那论师的《集量论》和法称论师的《释量论》,不同教派的祖师也写过相关注疏。我认为这两位论师的观点没有根本差别,因为法称论师所有观点的来源就是《集量论》。比如,《集量论》讲到九句因,其中真实因有两个,相似因中的不定因有五个、相违因有两个,总共有九种因。如果是真因,我们可以说“承许”,如果是其他七种,我们要么说“不定”,要么说“相违”。这样的分类,法称论师也完全承许。
可以说,陈那论师是因明体系的开创者,而法称论师是其观点的弘扬者。法称论师的所有论典,其实是对陈那因明典籍的注释。所以只要承认他们其中一者,进一步也会承认另一者。无论何时何地,对这二者都要平等承许。
问:我记得麦彭仁波切曾经说过,他的因明学来自萨迦班智达的《量理宝藏论》。我想知道,麦彭仁波切在读了《量理宝藏论》之后,有没有自己的独特观点?是否有进一步的发挥?
堪布:据麦彭仁波切的传记记载,他在净观中见到了《量理宝藏论》的作者萨迦班智达,以此解开了许多因明方面的迷惑,同时开创了一些新观点。但从麦彭仁波切的弟子整理的《量理宝藏论注疏》来看,其中的观点和其他大德的注释基本相同,并没有发现哪些是依靠萨迦班智达而产生的不共创意。虽然在《释量论大疏》中,表面看,麦彭仁波切的个别观点跟萨迦班智达的有点冲突,比如对遣余在事物的本体上是否存在等问题,有一些争议。但这只是智者们的游戏而已,后人很难知道其密意是什么。
上师如意宝也有过类似经历。一次法王在光明梦境中,见到一个戴着班智达帽的人(即萨迦班智达),给了他一本书,然后手挥宝剑,把经函一劈为二。当时,法王觉得一切智慧都融入到了自己的心里。醒来以后,整个世界上的一切万法好像已经无所不通。法王非常欢喜,连着几天都没有去上课。
以前我们学《量理宝藏论》的时候,特别羡慕法王,很期盼也能见到萨迦班智达,所以一边努力学习,一边很用心地祈祷。我的《量理宝藏论》法本,是所有法本中磨得最厉害的。但是不要说亲见萨迦班智达,就连梦中也是一点感应都没有。
问:我是佛教学系系主任。刚刚堪布讲的辩论,虽然很精简,但是已经具足了情理法:一方面讲了辩论的法则,一方面又讲逻辑推理的道理,一方面又举了很多人情世故。汉族人讲情、理、法,一般把情摆在前面。2500年前,《庄子》里有一篇《齐物论》,讲到辩论是非并没有一个可以判断最终胜负的依据,全依个人的立场而定。这牵涉到情理法中情的问题:每个人有自己的一个感受和依据,经常会说我感觉如何如何,我相信如何如何;而且任何推理到最后都要归摄到一个预设,所以这2000多年来,大家辩来辩去,也没有真正谁说服谁。
而且汉族比较注重人情世故。庄子就比较喜欢调和是非或超越是非。是非如果太分明的话,在日常生活的人情脉络中,可能会伤感情。所以这种辩论训练,是不是只能针对少数人?如果落实到整个社会环境,跟汉族重情义的特点,是不是不太契合?
堪布:辩论会不会伤感情,能不能生活化?实际上,吃饭穿衣、行住坐卧这些事情,藏传佛教从来不用辩论。我觉得饿不饿,我吃饭饱不饱,这些都是自己的现量,用不着辩论。还有些事,你我都有共同现量,也不需要辩论。
但有一些隐蔽的法,则需要比量来证成。对这些事情,往往你说是对的,我说是不对的。那到底对还是不对?在还没有达成共识的时候,就像法官判刑一样,要有一种比较合理的方法来确定。所谓“有理走遍天下,无理寸步难行”,因明辩论是强调以正理为准。如果从来没有一种推理,就只好一直凭自己的感觉。这样的话,那些固执己见的人,即使没有任何道理,也觉得自己是对的。而有些人即使有道理,别人还是一直不承认。
正式的辩论,一般有两种情况:一种是辩论双方都很公正,到一定时候一方被驳得哑口无言,他自己会承认失败的;另一种是有一方非常固执,即使对方的观点已经完全成立,自己仍然不承许,这时就需要一个中间见证者。所以辩论并不会伤感情。而且如果经历过真实的辩论训练,根本不会有任何面子过不去的问题。
除此之外,还有一种情况:比如,你觉得很冷,我觉得不冷,对各自来说都是真的,但到底哪一个更正确?此时,需要依靠佛教的净见量作为标准。量就是正确的认识,有现量、比量、净见量等多种。净见量是内心达到更高层次的一种认知。在衡量不同层面事物时,要用不同的量。这很重要。
问:因明辩论的回答分为四种格式,在逻辑思维上,这的确是个很好的训练。但汉族比较推崇所谓的妙问、妙答、妙悟,甚至禅宗还有无厘头式的回答。这也许与左右脑的功能不同有关。如果太热衷辩论,头脑会不会变得格式化?
堪布:并不会。而且,我们很需要有一个合理的格式。比如开车,一定要有一个交通规则。所设定的路线和规则不会因此而格式化,因为这是正确运行所必需的条件。
生活中的细节,不会以因明的方式来判断,也没有必要;但关键的、隐蔽的事情,则非常需要。比如“柱子是无常,所作之故”这个推理,“柱子”大家都承认,“无常”是不是都认可呢?可能你认为不是无常的,我认为是无常的。但给出“所作之故”这个理由之后,你就恍然大悟,原来柱子的确是无常的。刚开始不知道,现在终于知道了。这并没有让你的思想格式化。实际上它让你进入一个理路,掌握这个理路以后,你作任何判断都不会有过错。
否则,我们说话、做事、作判断,只能凭自己的感觉。那这个感觉是好,还是不好?是合理,还是不合理?就没办法知道了。世间任何时候都应该有合理和不合理的分寸。不然,你承认合理,另一个人根本不承认,那谁来判断呢?最后大家为了不伤感情,就不去辩论。比如,你觉得因果存在,我觉得因果不存在。为了不伤感情,那只好说:“不存在就不存在吧。你面前不存在,我面前存在。”到底存不存在?说不清楚。这样一来,任何一个事情都没有答案,所诤事根本得不出结论。法律上要判刑的话,也需要有一种标准。如果没有格式,全天下就乱了。
问:汉传佛教的佛学院不重视因明,藏系的佛学院都很重视因明。依这种模式发展下去,将来会产生什么样的差异?
堪布:汉传佛教因明不是很兴盛,跟历史有一定关系,并不是不重视。在21世纪的今天,汉传和藏传佛教的确很有必要互相学习。以前,藏传佛教不重视素食,汉传佛教很重视。但藏传佛教非常开放,接纳性比较强,现在很多寺院里面,都在学汉传佛教的素食观。很多藏僧也跟汉僧一样长期吃素,还开展了许多推广活动。虽然因为历史的原因、语言的隔阂以及各种传统的原因,汉传佛教因明弘扬不广,但随着时代的进步,汉藏佛教交流的深入,以后也会有所发展。
我在喇荣佛学院里经常讲,佛学院对年轻人要讲得深一点,不要讲得太简单,否则,很多人依靠网络,找一些材料,很容易就搞明白了。至少所讲的内容,要是很多人不懂的。不懂对他来讲也是一种提示,是摧毁傲慢的一种方法。最后听完课时,什么都不懂:“这一节课到底讲的什么?我怎么一点都不明白?”这样就摧毁了他的傲慢心。
霍金(Stephen Hawking, 1942-2018)到清华大学讲课时,很多听众都睡着了。霍金开始有点不高兴,后来却比较开心,因为这说明他讲的专业性很强,这些人确实是迷糊了。所以,作为佛学院的老师,有时候很有必要讲得深一些。
大学里,有些人分别念的确很重,总认为“佛教没有什么不懂的,不过就是善有善报,讲几个故事。那么简单,有什么可学的?”如果是这样,就让他学学因明,到时不要说学懂,可能连辩论的理路都搞不清楚。这时,他就会觉得,原来山外还有山,自己并不是全知。
现在有很多比较开放的大学,也在开设因明课。所以,我觉得汉传佛教在因明方面,慢慢会有良好的学习和研究。
问:在《米拉日巴道歌》里,惹琼巴想去印度学因明,但是他的师父米拉日巴一直反对。请堪布提示一下,我的根器是否适合学因明,应该如何作自我判断?
堪布:我在刚才的演讲中也说了,每个众生的根基和意乐各不相同,有些人特别反对辩论,有些人非常提倡,甚至终身都在辩论。以前,我在一个寺院里看到一个77岁的藏族老和尚,牙齿都没有了,还在辩论,辩论时“起舞”的动作非常好看。
你刚才说自己是某位上师的弟子,既然这样,如同米拉日巴用他的智慧来观察弟子一样,你也应该问你的上师。你到底该不该学因明,我不清楚,因为我不太认识你,不知道你是不是因明根基。你上师最了解你的根基。
问:我是佛学系大一的学生。我很想知道,藏传佛教在进入辩论之前,需要学习哪些基础课程?
堪布:要想学习辩论,的确首先要学一些佛教的基础课程,对佛教有一些基本了解,这个很重要。藏传佛教的各个宗派,因明辩论的基础课都不相同:格鲁派主要学《因类学》和《摄类学》,因为要懂得辩论,至少也要先学《因类学》;宁玛派有些人学《因类学》和《解义慧剑》,有些人学萨迦班智达的《量理宝藏论》;萨迦派则以《量理宝藏论》为主。现在藏地很多寺院正在把各教派的因明论典作成课本,然后共同学习。他们的基础课,是根据各个佛学研究会的具体情况而制定的。
按我个人的观点,最好刚开始不要学辩论,不然思想就被打破了。刚开始应在修行方面下功夫,然后边修行边辩论。现在有个别佛教徒,刚进入佛门就开始天天辩论,结果最后到了修行时,脑子里一直在显现打破别人,根本没有好好修行的观点,这样很难有结果。如果一边修行,一边辩论,效果则会好很多。
所以我建议,刚开始最好应该先修心、修加行,等到一定时候,对佛教信心比较稳固了,再学辩论。不过,有些人则持相反的观点。他们认为开始必须遣除怀疑,所以一定要辩论。但实际上有些辩论并不是遣除怀疑,像一些文字上的辩论,就没有太大意义。我想这个次第可能要根据自己的情况来确定。
问:我是佛学系的,请问我们在学习过程中,应如何运用因明的辩论方法?
堪布:在修学时,把辩论运用到生活中,的确非常关键。有些人的辩论,真正成为修行之因。宁玛派的很多传承祖师,如全知麦彭仁波切、无垢光尊者等,在不同的论典中都讲过,要遣除疑惑一定要先闻思。即便是读世间课程,若没有经过认真系统的学习,也会存在很多问题。这些问题,如果没有一一记录下来,再通过长期学习断除疑惑,那么永远都是问题。学习佛法更是如此。学习之后,自己私下若没有认真思考,许多问题肯定得不到解决。这也是现在很多佛教研究者的最大缺点。
以前高僧大德遇到一个问题,都要思考很长时间,反反复复地寻找答案,一直到完全解决为止。相比他们,我们应该更加用心才对。比如,如果我对业因果,或者对佛教的某个观点产生怀疑的话,那我就要去问别人,去寻找相关的资料,直到得到正确的答案为止。但现在很多人不是这样,即使问问题,也只是聊一聊而已。回答也好,不回答也好,都没有什么,答完了也忘完了。看书也是,看完了就忘完了。这种态度,因明逻辑就真的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了。所以,你应该用一种很严谨的思维方式反复观察,最后得出一种坚实的、永远也不会改变的结论。获得这种定解,对现在来讲,极其重要。
问:目前台湾佛教界有一位居士,在网络上散播了很多书,到处攻击佛教界的长老大德;尤其是扭曲藏传佛教的教义,对藏传佛教的大德进行了非常严重的人身攻击,让台湾很多人对藏传佛教产生了错误的理解。这种人并不一定遵守辩论格式,甚至可能用了一些不择手段的方法。面对这些相似佛教人士,应该采取什么样的立场和方法来辩破外道,树立正法幢?
堪布:很多年前,我已经发现了这种现象。刚开始,我还写了一些辩驳的文章,有些已经公开出版了。但后来觉得不值得,因为对方基本不讲道理,也不用真实的依据,只是故意造谣而已。在这种情况下,有正见的佛教徒不会动摇,因为对方用的都是相似因。以相似的推理来推翻真理,这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。当然,极个别闻思不牢固、见解不稳定、修行不成功的人,有可能人云亦云,随之而去。但这对佛教来讲,并不算损失。如果台湾有这些现象,应该是一件好事。
这种事情可能有两种结果。一种是因为这些人做不了什么有意义的事情,有些别有用心的人,就在背后利用他们。这样的话,那些诽谤攻击只是暂时的现象,到一定时候会自生自灭。另一种结果是佛教徒在这种逆境中反而得以成长,有更多的发现,其他人对藏传佛教和汉传佛教也会重新思考。
其实,人如果永远处在光明之中,不一定能成长。就像民主选举一样,大家都有话语权的时候,站在中间的人会谨言慎行,认真改正自己。在我的人生中,经常希望别人给我挑毛病。有些人给我提意见,问我会不会生气。我说:“不但不生气,而且很高兴,比赞叹我还高兴。”因为赞叹不一定对我有利。你说我不对的时候,我会进行思考。同样的道理,有些行为,我们佛教徒也需要思考。当然,显宗和密宗的长老是不是像他们所说的那样,真正有智慧的人自会观察。
前两天我跟个别佛教徒说,佛教徒不要整天搞仪式,只停留在一种非常简单的层面。理论学习方面,你们有没有互相鼓励?
我们佛教徒现在最重要的是学习。邪法猖獗之时,大家都要想一想,我们正法应如何弘扬?干柴堆得越多,火焰越炽盛,如果没有木柴,火焰反而会熄灭。因此,别人对佛教有说法时,佛教团体更要团结起来努力学习,这样,佛教的本来面目反而会更加彰显,依靠他们的各种语言,佛教中逆向的智慧之火会变得越来越旺盛。我觉得这是非常好的事。
问:我是华梵大学的学生。请堪布讲解一下什么是本来面目、法界和如来藏?藏传佛教在观修本尊时,为什么说本尊是本来清净的?
堪布:关于如来藏的道理,弥勒菩萨在《宝性论》中讲得比较细致。龙猛菩萨的《赞法界论》则详细地描述了法界。按照全知麦彭仁波切《三本性论》的观点,法界、如来藏、究竟胜义谛,以及觉囊派所说的不坏明点、明空双运等,对于证悟者来讲,只是不同的名称而已,实际是一个意思。当真正认识本性的时候,最了义的本尊指的也是它。
以前有位上师,在一个圣地照见了文殊菩萨,异常欢喜,唱起了金刚道歌。歌中说:“从前,我曾以为文殊菩萨在某个遥远的地方,今天才知道,原来他从来都没离开过自己。”
所以,一旦认识心的本来面目,实际上它就是法界,就是如来藏,也是最了义的本尊。当没有认识它的时候,我们可以分开讲:所谓的影像本尊是如何发生的;法界是无二智慧的对境;如来藏是一切众生心识的根本来源,也就是与了义法界无二无别的阿赖耶。对这些法实际上存在不同层次的理解,从最了义上来讲没有分别。但站在不同范畴,或在不同众生面前分开宣说时,则需要用不同的语言来表示。
问:我是佛教学系的老师。我认为辩论是因为需要而产生的,并不是最终目的。因为从佛教的诞生,直到瑜伽行派兴起期间,印度一直存在一种辩论的传统。尤其是婆罗门教,很喜欢辩论,有什么问题就辩论,辩论输了,就必须拜对方为师。我觉得历史上最伟大的一场辩论,是玄奘法师到印度后,代表佛教界跟异教的一场辩论。玄奘法师最后答复说:“如人饮水,冷暖自知。”这句话成了千古名言。
在学佛的过程中,一般需要先深入经藏,此时一定会产生疑问,于是自然就发生各种辩论。假如把辩论变成一个格式的话,好像有局限。当然辩论有一种格式,是一个很好的思想训练,可是它并不是目的,到最后已经不需要辩论,就像玄奘法师讲的:“如人饮水,冷暖自知。”已经使对方没办法再讲出任何语言,这应该是一个最高的境界。不知道我的理解是否正确,请您指教。
堪布:说得很对!玄奘法师在印度的这些经历,我也看过。玄奘法师当时描述的那烂陀寺,跟之前个别藏传佛教大德的记述,有些地方相同,有些地方也有不同。但佛教的辩论,并不是来自于婆罗门教,这一点我们应该以正理来观察,否则恐怕有误解。
玄奘法师说:“如人饮水,冷暖自知。”这句话讲的是一种最高的境界。这种境界,无论藏传佛教还是汉传佛教,到最后都会承认。比如,我刚才也讲了,有些密宗上师觉得,辩论实际上是一种文字的戏论,没有必要,有些人不需要经过这些。包括现在有些密宗上师,也要求弟子不要辩论,应该自修自悟。这也是一种方法。
除此之外,还有另一种方式,我们也不能否认。比如说,佛教中有一位非常著名的马鸣菩萨。开始时,他信的是婆罗门教。为了摧破佛教,他特意找圣天论师辩论,并把自己的信仰作为赌注。结果他输给了圣天论师,只好改信佛教,并准备忏悔。圣天论师说,其他方法不管用,只有撰著《事师五十颂》,才能清净你的罪障。马鸣菩萨依教奉行,写下了《事师五十颂》,清净了业障,精进修学,后来成为一代佛教大德。这是佛教中非常有名的一段公案。
虽然汉传佛教的辩论开展得不是很理想,但如果简单地用“格式化”这个概念,或者用一种标签把辩论框起来,永远不去开展,我觉得不是很合理。因为众生的根基千差万别,有些人依止天台宗或禅宗等,不需要什么辩论法,只是通过一种教言,或参一个话头,或依靠一个禅机,就可以当下开悟,这就像宁玛派的大圆满和噶举派的大手印一样。但是我们无法判定所有人都是这种根基。
如果说佛教的辩论只是一种格式化,那必须有一个颠扑不破的推理来证明这一点。辩论要是真的没有任何利益,我们可以立即推翻。但实际上,众生的根基不同,有些人的确非常需要辩论。我接触过很多大学老师,如果直接给他们传一些密法或者讲一些禅宗的公案,他们并不一定愿意接受。如果讲佛教的三相推理,无论是格式化的还是开放性的,毕竟提供了一种理路。他们进入其中以后,自己根本拔不出来,最后不得不承认,这个理路和结论是合理的。因此,对个别人来讲,佛教的辩论确实有必要。
当然你说得非常对,不一定所有人都需要辩论。汉传、藏传、南传佛教中,都有很多大德没有经过辩论。世间也是如此,并不是所有课程都要让所有人接受。华梵大学有自己的模式,台湾大学也有自己的模式。如果能学习了解其中的规律,自己可以运用它;如果不了解,就不一定能明白它的作用。
虽说任何一种辩论的产生,都有其背景和需要,但更重要的是,这个法产生以后,能不能跟得上时代?在现代社会中,能不能起到有效的作用?如果能起到有效的作用,我想就没有理由否认它。现在极个别利根者,确实懂得了佛法的精髓,有了自己的修行之道。但有些分别念比较重的人,如果没有合理的产生正信的途径和方法,最后会退失信心。所以,这个问题要一分为二地分析。
问:堪布翻译撰著了大量著作,最近出版的一本书,叫《苦才是人生》。据我所知,短短一年内,《苦才是人生》就销售了几十万册。我很好奇,这本书里面到底讲了什么?为什么大众对《苦才是人生》有这么大的兴趣?
堪布:我在不同场合中经常说,现在很多书都讲“幸福人生”,我想在另一个方面点醒大家:人生不一定是快乐的。领导有领导的苦处,富人有富人的痛苦,学生有学生的痛苦,出家人有出家人的痛苦,在家人有在家人的痛苦。所以我把这本书叫《苦才是人生》。我也没想到它会卖得那么好。书里只是讲了一些小故事,强调了我们面对痛苦的时候,要有一种正确的认识方法。
现在人都害怕痛苦,有些甚至选择自杀。尤其是死亡的痛苦、来世的痛苦,很多人提都不敢提。但在我们人生中,生老病死、爱别离等种种痛苦,必定会发生。面对这些,我们没有必要回避,更没有必要害怕,应该看它到底是什么。它是一个纸老虎,还是真老虎?若能看穿其中的因缘,正确地去接受,痛苦就不会成为痛苦。
我特别希望用一些简单的文字,让更多人用正面的心态去认识真相。至于大家到底喜欢里面什么,我也说不清楚。也许现在人比较讲实用性,理论性强不强无所谓,历史怎么样也不太关心,关键是现在对我的生活有没有用处;如果有用就喜欢看,如果不是直接相关,讲得再有道理,也无所谓。
在这本书里,我针对现在人比较关心的问题,凭自己的分别念进行了一些剖析,然后奉献给世人。除此之外,既没有很优美的词句,也没有高深的理论,只是一些普普通通的语言,宣说了一些简简单单的道理而已。